一
去全科医师楼,总要经过一个湖,清澈的湖水映着医师楼高大的身影。偶尔有风,水面縠纹泛起,医师楼的倒影便被皴成一幅印象派的风景画,含蓄而深邃。尤其在秋天,天高云淡,碧空如洗,湖面收纳着苍穹蔚蓝色的深情。医师楼就定格在蓝色背景中,衬以寥寥数笔的白云点缀,现代派的写意画风,散发出蓬勃的魅力与时尚气息。
如果说湖上日光垂泄,容易让人沉潜在现代元素中不吝遐思,那么,夜晚来临后,看湖上的星星,却又多了几分忘我与感怀。
春三月,岸上草青青。斜斜的石板路,是人工湖未及藏起来的尾巴。那时院前急救办公室还在医师楼。每当值班,我总会踩着湖的尾巴,绕过她惺忪着的湖面去工作间。湖水刚刚醒来,一个长呵欠,周遭便包裹在淡淡的甜腥味里了。
院前出诊,日暮归来是多见的。在急诊门诊交接完工作,我常常徒步走回办公室,制造与这片湖邂逅的时机,像追求美丽的姑娘一样。风很暖,乌蓝的夜空映在湖中,仿佛姑娘乌黑的眼瞳,水汪汪的,洇着一股诱人的灵气。医师楼的身影融化了一般,已分不清形状与界线。当我将要走过,仿佛瞥见惊鸿照影惹你回眸,那是病房楼上的灯火,像星星一样,眨着寒眸。
那是一盏盏彻夜通明的灯火。灯火之中有我为之奔赴的前程,照见我为之奋斗的理想。经历过流浪与苦行,也便对这灯火异常敏感,缱之绻之,相比于衣食,用武之地更能让人结束羁旅安顿下来,毕竟此心安处才是吾乡。
灯火并不阑珊,晏照当楼,抵御着黑夜的恐惧,也抵御着无常的左右和命运的磨折。为什么湖上总是泛起涟漪?因为它总是试图将灯下的悲伤与苦难兼收并蓄,一起揉碎进微波里。
二
大飞给我打电话时,晚照刚刚褪去,夕曛被烧成灰烬,于晦暗的天际落寞的浮着。他说他正在东院区住院,心胸外科,肺上长了个东西,下午刚取了活检。我不由的一错愕,举着手机竟不知如何回应。
大飞是我大学舍友,平日为人爽快,毕业后回了原籍,在一家医院也从事院前急救工作。
我到病房楼下的时候,他正等在抽烟区的棚子里,香烟已燃了半截。看到我来,又深深地吸了一口,将烟头轻轻按进灭烟盒里。
“这么年轻,不会那么巧合的……”
“好孬都是命。”
“你也学会认命了?”
“……我想要老二,媳妇都同意了,正备着孕哩,我又弄个这,唉……”
“走,带你转转。”
急诊那边车来人往,徒有喧嚣。我便陪大飞转过病房楼,朝人工湖走去。时维九月,夜凉如水,人工湖静静地坐在医师楼下,听久别重逢的故人作细碎的絮语。岸上秋草正盛,周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,大约是要濡湿故人干渴的喉咙。湖水知道,谈天中有意回避的东西,一直堵在嗓子眼里,愈言不言时,喉头绷紧,像超负荷运转的机轮,已经载不动更沉重的语言与负担。湖水正努力释放自己,以作故人喉咙上的润滑剂,意图将两副嗓子完全打开,像他们出诊时面对患者和家属一样,有一说一,言简意赅,有理有据。然而,现在,横亘在他们彼此之间的,只有沉默。
大楼上的灯突然灭了一盏,许是患者熄灯睡下了。我望向秋水的湖面,那突然暗下去的地方,瞬间被夜空注满。然而,无论夜空有多贪婪,并不平静的湖面上,总有一盏灯守候在那里,就像熟睡中的少年,总有一颗星星会将梦境点亮。
再联系大飞,已是半月之后了。其间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。消息迟迟不来,我又不敢冒然问起,生怕事与愿违,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。打电话时,他正在塘上钓鱼,戏谑说你们东院区的湖里兴许也有鱼,趁夜深人静,去下两杆儿。
湖里有没有鱼,我不知道,但湖里一定会有星光,这你是见过的。
三
最近一次经过人工湖,尚是去年参加护理礼仪培训的时候了。那时新员工正在接受岗前培训,护理礼仪是很重要的一环。只是培训方法做了创新,大家编排了几幕话剧,随着故事层层展开,护理工作者的职业形象具体而鲜明地展现了出来。
话剧演出那天,医师楼二楼礼堂人满为患。为方便拍摄活动照片,我站到了最后一排。放眼望去,身着白色隔离衣的年轻人,仿佛湖面上荡起的粼粼波光。那天的培训很成功,台下响起阵阵掌声。这是最好的回应,就像涛声回应黎明的召唤,镰刀在磨刀石上回应麦浪声声。然而,我更认同,他们是湖上的星星。在生命被无常左右,沉入晦暗与险境中的时候,他们以智慧与德行,给予患者最明晰的指引和最暖心的陪伴。
说来也怪,于千万人之中,怎么就恰好与他们相遇了呢?
他们青春,富有朝气。熠熠春晴柳愈青,就是这样,充满活力,充满希望。我爱他们,怎样爱,我不知道,可我一看到他们满腹才华跃跃欲试的模样,便想要放声歌唱。我的心安处也在渐渐成为他们形而上的“吾乡”。
小城春来,湖水如蓝,一年的光景行将过去。他们要结束转科走上固定岗位了罢。不知道他们可还记得那一泓湖水,不知道他们在明洁如鉴的湖面可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或许,在将来,他们也会路过人工湖,去医师楼培训新员工,将护理礼仪文化传承下去。那时,他们可会想到,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朝气蓬勃的新人,又是怎样的机缘?
或许,美,原本就多多少少包含着一点偶然罢!